张丽钧：一眼千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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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从唐山开往石家庄的高铁上，邻座是个香艳少女，邻座的邻座是一对母女。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两岁左右，竭力嚎哭，哀求妈妈“下车”。香艳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，不断夸张地叹气，且将身子尽量地扭向我这边。

百无聊赖的我，从旅行箱里摸出了一本书——一本名为《孩子们自己写的诗》的书。管它是啥书，只要能屏蔽眼前的哭声和叹气声就好。

一些纯真稚嫩的句子，五彩泡泡般从书页里飞了出来，我忙伸手去接，定睛看时，却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这是一个叫茗芝的7岁小女孩写的诗，题目是《狮子》——

母狮子呀

你的儿子

怎么一到城里

都变成了石狮子呀

这天籁般的诗句，大概只有孩子才能写得出。她问那八面威风的母狮子，你的儿子怎么半点都没得到你的真传呢？似乎，小女孩自己又给出了答案——儿子们进城了！进城之后，儿子们野气全无、神气全无、生气全无，它们被彻底“驯化”了，成了没脾气的狮子。它们的雄心和吼声被禁锢在石头里，甘心冰冷，甘心缄默。虽说它们温顺到任由小鸟在头上拉屎，却要靠母亲的声威为那大户人家提精神、壮门面。

——小茗芝，我的心，被你的诗俘虏了呢！

我的笑声惊动了香艳少女。她侧过脸来，狠狠地剜了我一眼。

我继续读诗。

读到黄安洋《被一脚踹飞的日子》时，我的手，翻不动书页了——

父亲腰椎出了问题

走路不得不拄根拐杖

我跟在他后面

看他一顿、一顿地走

突然很怀念

被他一脚踹飞的日子

好的文字，会诱你把自己放进去。让你以为，它说出的，恰是一直困在你心中的话语 。

想起了我的小舅。每次见他，我都无比犯怵，因为，他最擅长的，就是跟你耍性子、甩脸子。他是个特别透明的人，半点都不会藏掖自己的情绪。我大舅曾这样批评他这个小弟：“一辈子长不大！”如今，那个一辈子长不大的、曾被我的大学老师误以为是我同学的小舅已与我阴阳两隔，纵然我寻到遥远天边，纵然我奉上大把金钱，也求不到小舅再向我耍一回性子、甩一回脸子了……

若不是那个香艳少女的放肆回顾，我竟没有察觉自己居然在哭……

我读过的诗，大概可以装满一火车了吧？许多大诗人的诗，都是过眼不过心，读与未读又有何区别？倒是这小孩子笔下纯真的小诗，一下子，搔到了我灵魂深处的痒，一眼千年，让人不敢忘、不能忘。

邻座的邻座，小女孩的哭声还在继续。孩子，纵情地哭吧，这样的真纯表达，这样的天籁之声，不久就会被上帝没收了去……